上世纪70年代初，我有四个哥哥去了外地，一个姐姐在郊区，春节是阖家团圆的机会，然而要拍一张全家福并不容易。年夜饭开动，冷盘热炒上来，父母常有“遍插茱萸少一人”之叹。五哥在黑龙江北安农场有个上下铺朋友，姓李，家住周家桥，两个人结伴回沪探亲，也会来我家吃个饭，有说有笑情同手足。小李的父亲是中学物理老师，我老爸是厂校老师，他们谈得来，还有书信往来。有趣的是股票高杠杆，李伯伯隔一两个月就会带一包熟食来我家，与老爸喝一盅。老爸不是称职的酒搭子，一杯入喉就成了关公。他平时不下厨，但休息天却会做几道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菜，比如糖醋小肉，我至今认为很好吃。李伯伯来我家，老爸就用这道菜献宝。后来他将秘技传给我，这样一来，与李伯伯的对酌就更加在线了。为了让他们喝好吃好，我还从邻居大叔那里学会了几道菜，比如八宝辣酱、菊花鸡肫、糟熘鱼片等。李伯伯对我跷大拇指，料定我将来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厨。根据政策，我中学毕业后铁定留在上海，当厨师肯定比修地球好很多。
有一年形势紧张，备战备荒，五哥和小李都不能回家过年。李伯伯来信请老爸初三去吃饭。那时候上海人都在家里设宴，很少去饭店。李伯伯还在信里特别写了一行字：“希望贵公子同行，一展厨艺，以助酒兴。”贵公子？我陡然觉得自己跻身成人社交圈了，摩拳擦掌，跃跃欲试。
李伯母在三年前谢世，李伯伯的大儿子、大女儿都已成家，他枯坐在又暗又冷的亭子间里，见我们如约而至，跳起来捉住老爸的手不停摇晃。
展开剩余71%煤球炉在楼下灶披间，五家人家合用，候分掐数，李伯伯家的料理台台面还不及一张展开的新民晚报，上面摆布食材和菜肴，得走华容道。我炸好一盆椒盐排骨，一个转身，将一瓶花生油带落在地。西谚曰：蛋糕落地，总是有奶油的一面朝下。那么在石库门的灶披间，油瓶落地，毫无悬念地粉身碎骨，而且不管是花生油还是菜籽油，都会在水泥地上溅成一个放射式的抽象图案。还有比这个更尴尬的吗？所幸邻居大妈速速扒来一畚箕煤球灰倒在上面，方可收拾干净。我上楼负荆请罪，李伯伯仰天大笑：“这下真的岁岁平安了！”那个时候，每人每月的食油定量是半斤，250克，接下来的一个月里，李伯伯怕是要天天吃水煮青菜了。
回家后老爸写信感谢李伯伯的款待，还夹了一张油票。此后三个月里不见李伯伯来，我内疚愈深。五一节，他兴冲冲地来了，一包酱牛肉，还有一瓶麻油。“麻油是乡下油坊里轧出来的，卖相难看，味道很香。”这天我做了一道拌腰片，浇了几滴乡下来的麻油，果然很香。
刚才说了，那时候大家过年一般在家设宴，于是有的人家会备一只圆台面，往八仙桌上一搁，挤一挤可坐十二个人。我家也有一只圆台面，节假日派用场，欢迎邻居来借，平时对折成半月形贴墙挂在走廊里，不影响出入。有一年发现箍住圆台面的竹片有一段烂掉了，我就从建筑工地捡来一根搭脚手架的毛竹，劈开后削薄，再借来锯子，准备锯出两个斜角，如此对接，看上去有点“匠心精神”，不料竹子质坚，锯子跳脱，一下子将手背锯出一条“壑”，鲜血泉涌。赶紧去曙光医院，偏偏急诊大厅正在扩建，无人接诊，再鲜血淋漓地赶到西藏中路的红光医院，缝了两针。这一年春节我用一只手炒了三桌菜，妈妈甘当下手，洗、切、端盘子，听我指挥。
至今，左手手背上那条微微隆起的疤痕还像地图上的喜马拉雅山脉，有东西走向的清晰提示。
再讲一件事。1973年除夕的下午，外面稀稀拉拉地响起了爆竹声，我搨好蛋饺，舂好芝麻，水磨粉也装进布袋里挂在阳台上沥水，然后迫不及待地拿出了《宋诗一百首》。这是《唐诗一百首》的姐妹书，大小厚薄类似后来常见的五角丛书，从铁哥们手里夺来，讲定初二一早归还，后面有多位同学等着。到手后摇头晃脑读了一遍，就开始将它抄到笔记本上。没想到抄到除夕傍晚，笔记本满了，还剩十几首没处着落，我就跑到外面去买本子。但附近的几家文具店都关门大吉贴了封条，只得去老西门一带瞎撞，巧了，青莲街上有一家半开间门面的文具店（严格来说是烟纸店，柜台上有装敲扁橄榄和桃板的玻璃瓶）还没上排门板。这可能是一家个体户，前店后居室，临街有一只玻璃柜台，最下面一格正好有我急需的黑色硬面抄。店主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，正在煎带鱼，空气中飞舞着腥味十足的微小油泡，他举起锅铲晃了晃：“打烊了，我们也要过年的。”我苦苦央求：“你就帮我拿一下好啦，就在最下面一层，举手之劳嘛。”好吧，店主用油滋滋的手拿出硬面抄往柜台上一掷，厚积的灰尘腾起来差点呛我一口，再细看，内芯纸张也泛黄了。但这是最后一本，容不得我挑三拣四，递上三角七分拿了就走，彼时彼境的欣喜，至今犹可感奋。
爆竹声中一岁除，春风送暖入屠苏。千门万户曈曈日，总把新桃换旧符。万家灯火的背景里，我汗涔涔地回到家，啊呀，妈妈正急得团团转：“你到哪里去白相啦？熏鱼还没氽，已被野猫叼走了一块肚当肉！”
过年遇到的尴尬事，是一杯杯苦涩的酒股票高杠杆，但经过半个世纪的陈化，越来越清冽香甜，让我咂出岁月的真味。于物资匮乏中寻求卑微的满足，在形而下层面，可以演绎为对体面生活的修复；在形而上层面，则有更丰富的内涵，其中包括对美好事物和温馨场景的怀念。当下，物资过于便捷、过于任性、过于草率的获得和消耗，不仅会影响我们对生活的体验深度，还将钝化我们对更高层面的审美敏锐，包括人情味——不知道年轻朋友有没有这个感觉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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